“遗忘峡谷”没有峡谷，只有数据深渊里一串不断跳动的非法接入坐标，以及实体世界中那片位于第三区排污管网与废弃磁悬浮轨道夹缝中的、终年弥漫着锈蚀与消毒水混合气味的迷宫。

江烬裹在一件沾满油污的宽大工装外套里，脸上抹着电路板燃烧后的黑灰，眼睛藏在压低的兜帽阴影下。伪装是生存的第一课。他穿过由破旧集装箱和废弃管道拼接而成的“街道”，耳边灌满各种语言的低语、争吵以及从两侧棚屋里泄露出的、被非法放大播放的记忆片段里的尖笑与哭泣。

空气黏稠，仿佛漂浮着看不见的记忆碎屑。

根据夏织星晶体里那行坐标的指引，他停在“第三摊位”前。那只是一个摆在生锈管道上的折叠桌，铺着一块脱线的暗红色绒布。桌后坐着的人影藏在更深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双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正慢条斯理地用精密镊子拨弄着几枚躺在绒布上的晶体。

那些晶体大多黯淡无光，像是耗尽了能量的电池。但其中一枚，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流转着一种温润的、星辉般的内蕴光泽——星纹裂纹清晰可见。

江烬的呼吸滞了一瞬。就是它。夏织星被剥离的核心记忆之一。

“看看？”摊主的声音嘶哑，分不清男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他没抬头，只是用镊子尖点了点那枚星纹晶体。

江烬伸出同样抹着污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晶体捏起。触感微凉，但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悸动顺着指尖传来，很微弱，像是隔着厚重玻璃听到的呼喊。是残留的情感频率。

“成色不错，”江烬压低声线，模仿着黑市买家那种故作挑剔又隐含贪婪的语气，“‘强烈爱情’？这年头，这种货风险可不小。”

“风险越大，价值越高。”摊主终于微微抬头，兜帽下露出一截布满旧疤痕的下巴。“特别是，当这份‘爱情’里，还掺了点别的东西。”他顿了顿，镊子指向旁边一个老旧的便携式播放器，“听听看？”

江烬将晶体贴近播放器的读取口。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后，声音直接钻入他佩戴的隐藏式骨传导耳机。

首先是夏织星的笑声，清澈的、毫无阴霾的，是江烬记忆中他们第一次去地下城偷尝违禁的天然蜂蜜时的笑声。接着，是他自己低沉的、带着宠溺的回应：“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甜蜜的片段。然后，声音背景里，出现了夏织星略显急促的低语，像是在对录音设备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出现了。窗口角度37.2，持续时间3秒。不是投影故障，折射率不对……云层运动轨迹也无法解释……”

她的声音严肃起来，属于“深空之眼”调查员的专业本能盖过了恋爱的甜蜜。“江烬，你看窗外，记录时间戳。”

播放器配合地弹出一段模糊的全息影像片段：是他们那间秘密小屋的窗户，窗外是联邦夜幕下虚假的、永远完美无瑕的星空。但就在画面中，星空的一角，极其短暂地，出现了三个重叠的、散发着微弱苍白色光芒的圆形轮廓。

三重月亮。

影像戛然而止。摊主适时地切断了播放。

“怎么样？”摊主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异常星际影像’。官方说法是，三年前第四区上空的全息天幕系统短暂故障。但买这份记忆的人，似乎对‘故障’很感兴趣。”

“谁买了？”江烬问，心脏收紧。

“打听这个，就不礼貌了。”摊主收回镊子，“不过，可以告诉你，是‘上面’的人。”他伸出食指，隐晦地指了指上方。“而且，他们要的不是甜蜜爱情，是后面那几秒‘故障’记录。至于爱情部分……”他另一只手拿起一个小型切割器，冰冷的激光头对准了江烬手中的星纹晶体，“可以分开卖。前半段‘热恋’，很多顾客喜欢。后半段‘异常’，另算高价。”

他们要切割她的记忆！像分割一块肉！

一股暴怒混合着冰冷的恐惧冲上江烬的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夺那切割器。

就在这时，摊位侧后方一个一直蜷缩在破烂毯子里的“流浪汉”，突然动了。他以不符合外表的敏捷猛地扑向摊主，目标直指桌上其他几枚晶体！显然是个抢夺者。

混乱瞬间爆发。摊主反应极快，反手从桌下抽出一根***，蓝白色的电弧“噼啪”炸响。抢夺者侧身闪避，撞翻了折叠桌。记忆晶体叮叮当当滚落一地，没入肮脏的积水里。

江烬在桌子翻倒的瞬间，凭借肌肉记忆，手指一勾一握，将那枚星纹晶体死死攥入手心，同时身体就势向后一滚，躲开飞溅的杂物和电弧。

“抓住他！”摊主尖利的叫声响起，不止是针对抢夺者，也指向了趁乱拿到晶体的江烬。

阴影中，立刻冒出另外两个彪形大汉，显然是摊主的保镖。他们堵住了江烬后退的路径。

没有时间思考。江烬猛地将旁边一个堆满废弃电子元件的铁桶踢向保镖，在对方躲闪的瞬间，朝着迷宫深处更黑暗、更狭窄的缝隙冲去。身后传来怒吼和追赶的脚步声。

他在管道和集装箱之间疯狂穿梭，肺部**辣地疼，耳朵里是自己雷鸣般的心跳。左肩在拐过一个急弯时重重撞在突出的金属角上，他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在哀鸣，但脚步不敢有丝毫停滞。

追赶声渐渐被抛远。他闯进一个堆满巨型齿轮的废弃维修间，躲在一个锈蚀的齿轮后面，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几分钟后，外面只剩下远处黑市固有的嘈杂。危险暂时解除。

他瘫坐下来，背靠冰冷的金属，这时才感觉到左手掌心传来的剧痛。摊主的***刚才擦到了他的手背，留下一条焦黑的灼痕。但他的手依然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缓缓摊开手掌。那枚星纹晶体安静地躺在焦黑的掌心，温润的光泽似乎黯淡了一些，但裂纹依旧。

他再次连接播放器，跳过了前面的甜蜜片段，直接拉到她记录“三重月亮”之后的私语部分。声音更轻，更急促，带着实验室记录般的冷静，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初步判定，非自然天体，也非已知任何国家的航天器。其出现与特定区域人群的集体情绪波动存在统计学上的弱相关性。建议启动‘深红协议’深入调查……但我权限已被冻结。所有相关数据上报后均无回应。他们不是在掩盖故障，江烬……他们是在掩盖‘存在’本身。清除情感，也许不是为了稳定社会，而是为了……隔绝某种‘共鸣’。”

她的声音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是最后一句，语气截然不同，充满了某种决绝的预感和托付：

“如果我失败了，如果连‘我’都被清除……找到散布出去的碎片。我留了‘礼物’在里面。记忆不是终点……可以是炸弹。”

录音彻底结束。

江烬坐在冰冷的黑暗里，背靠着巨大而沉默的齿轮，像靠着一座锈蚀的山。掌心晶体的微光，映亮了他瞳孔深处剧烈震荡的火焰。

炸弹。

隔绝共鸣。

掩盖存在。

夏织星到底发现了什么？而她所说的“礼物”和“炸弹”，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看着手心的晶体，那星纹的裂纹，此刻看去，竟像一道刻意留下的、等待点燃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