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光是联邦标准净化白，冷得能冻结骨髓。

江烬的手指第一次在持握记忆清除针管时，出现了生理性的颤抖。针管内，纳米“遗忘者”液体泛着淡蓝色的微光，那是能精准溶解海马体中长期情感记忆的化学造物。三年来，他用这针剂清除了427个人的爱情、悲痛、执念与疯狂。每一次，他都冷静得像在删除冗余数据。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手术台上，夏织星被束缚带固定着四肢，银色电极贴在她太阳穴与额前。麻醉已进入第二阶段——意识模糊，但感官仍在。她侧着头，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江烬脸上。

“编号C-737，夏织星，25岁零3天。”系统提示音干涩地播报，“情感净化程序，最终确认。执行清除师：江烬，ID09。”

江烬必须开口。这是流程。

“夏织星，”他的声音陌生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根据《新纪联邦情感净化法案》第七条，你已年满法定净化年龄。本次手术将清除你过去三年内形成的非必要强烈情感记忆，以确保社会稳定性与个人心理健康。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所有生理抗拒将被视为对联邦法律的违抗。”

他说着这些背了千百遍的条文，视线却撞进她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正在迅速失去焦点，麻醉剂像潮水淹没她的意识，但在彻底沉没前，最后的光死死抓着他。她的嘴唇翕动，没有声音。

但江烬读懂了。

别让我忘记你。

三个画面毫无预兆地炸开在他的脑海，剧烈得让他几乎握不住针管——

第一个画面：雨夜初遇。三年前，他刚成为清除师，在街头执行对一名“情感崩溃者”的紧急清除。任务结束，大雨倾盆。他站在檐下，浑身湿透，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你们清除的，真的是痛苦吗？”他转头，看见夏织星抱着一叠旧书，眼神清澈得像未被净化的夜空。她递给他一把伞，自己冲进雨里。那把伞的伞柄上，刻着一行小字：“记忆是唯一的私有星辰。”

第二个画面：星空下的誓言。他们秘密相爱一年后，偷溜到尚未被全息天幕完全覆盖的旧城废墟。真正的星空低垂，银河横贯。她指着南方一颗孤星：“那是我的幸运星。妈妈说，对着它许愿，愿望会藏在光年里，总有一天会实现。”他问：“你许了什么愿？”她转头看他，眼睛比星辰更亮：“我希望，有一天，我们不用再躲藏。”那天夜里，他们第一次完整地拥有彼此，在冰冷的废墟上，体温是唯一的真实。

第三个画面：昨夜，她的颤抖。她最后一次以“夏织星”的身份躺在他的怀里，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恐惧。“他们指定了你，对吗？”她问。江烬无法回答，只是收紧手臂。她忽然笑了，眼泪却滑下来：“也好……至少是你。至少，是你送我走。”临睡前，她像往常一样吻他的额头，嘴唇停留的时间格外长。现在回想，那时她已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制服的口袋。

“警告：目标情感监测器数值异常波动。”系统冰冷的提示将他拉回现实。

江烬猛地看向屏幕。代表夏织星情感强度的曲线，在麻醉和恐惧中本该持续下跌，此刻却诡异地飙升！红线尖锐地向上窜去，冲破***预警区，直逼红色危险阈值。

80%...90%...110%！

“超过理论峰值！”辅助护士惊呼，“这不可能！清除程序未开始，情感值应受抑制——”

“继续。”江烬打断她，声音嘶哑。他知道为什么。她在用尽最后的本能，对抗遗忘。她在燃烧所有的情感，只为留下一点烙印。

他必须动手。现在。否则警报会引来监察官，手术会被接管，她可能会被强制进行更彻底的“深度格式化”，那会连她的人格基底都抹掉。

江烬俯身，针尖对准她右侧太阳穴上方的精确入点。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他全副武装、面无表情的脸。一个刽子手。

“我爱你。”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声说。

然后，拇指按下活塞。

淡蓝色液体无声注入。

屏幕上的情感曲线，像被斩首的飞鸟，骤然垂直坠落。从110%砸向10%，只用了一秒。

夏织星的眼睛，那最后挣扎的光，熄灭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清除程序自动运行十五分钟，扫描、确认、报告。江烬像一尊雕塑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上代表“夏织星与江烬相关记忆”的区块，被一片片标红、锁定、然后永久擦除。每一个删除提示音，都像一把钝刀剐过他的神经。

“清除完成。情感指数稳定于基准线3%（社会适宜范围）。”系统宣布。

束缚带自动解开。夏织星缓缓坐起，动作有些滞涩，但平稳。她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眼神是空的，干净的，像一个刚被初始化的人形终端。

护士上前例行检查：“感觉如何？有没有眩晕或记忆断层感？”

夏织星摇了摇头，声音平稳：“没有。感觉……很轻。”她的目光掠过江烬，没有任何停留，就像掠过一把手术椅或一盏灯。

“认识他吗？”护士按照流程，指向江烬。

夏织星转过脸，认真地打量他。目光从他的金属胸牌，移到他的脸，停留了几秒。江烬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然后，她微微歪了歪头，嘴角牵起一个礼貌、陌生、完全符合社交规范的笑容。

“你长得……”她轻声说，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好奇，“有点像我梦里的一个人。但我不记得了。”

世界在江烬耳边嗡鸣塌陷。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转身，走出手术室。步伐稳定，符合一个资深清除师的冷静形象。

直到穿过长长的无菌走廊，拐进无人的更衣隔间，锁上门。

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胃里空无一物，只有灼烧的胆汁和绝望。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牙齿咬进手背，防止那摧毁一切的悲嚎冲出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颤抖平息。他瘫坐着，背靠金属柜，眼神空洞。

然后，他摸向制服口袋。

那里，有一枚微小的、温热的晶体。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中心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星芒状的裂纹，正隐隐散发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暖意。

是她昨夜最后的吻别时，塞进来的。

他颤抖着捏起这枚记忆晶体。这是非法的，私藏被清除者的记忆碎片，罪同叛国。

但他还是拿出了个人终端（屏蔽了定位与监控），将晶体贴近读取口。

没有全息画面，只有一行直接投射在视网膜上的、夏织星留下的最后文字，伴随着她虚弱的、气声般的语音：

“去‘遗忘峡谷’，第三摊位。看‘星纹’晶体。记住……情感是钥匙，清除是谎言。”

语音戛然而止。

江烬猛地抬头，用还在发抖的手指，快速接入黑市的匿名网络。在充斥着污秽与绝望交易的“遗忘峡谷”板块，他迅速浏览。

他的目光定格在今日置顶的一个拍卖帖上。

标题：【珍品速拍】罕见“星纹”记忆晶体！内容：强烈爱情记忆（疑似禁忌恋），附带异常星际影像片段！来源可靠，底价50000信用点，价高者得，今夜子时截标！

下面附着一张模糊但能辨认的图片：一枚记忆晶体躺在黑色绒布上，中心一道星芒状裂纹，与江烬手中这枚，一模一样。

帖子的发布者，ID是一串乱码，但签名栏有一行小字：

“出售遗忘，收购真相。”

江烬背靠隔间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手心的晶体越来越烫，仿佛一颗即将引爆的微型恒星。

手术室里的“结束”，原来只是一切真正开始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