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天空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灰色绒布,沉沉地压在摩天大楼的顶端。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安***在琴房里,面前的琴盖紧闭。右手腕上包裹着厚厚的支撑绷带,隐隐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不断。物理治疗师今早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肌腱炎加重了,腕管综合征也有进展。安静同学,你必须立刻停止所有练习!再这样下去,别说比赛,你以后还能不能弹琴都是问题!”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祁星所在巡演城市的最新娱乐新闻推送。醒目的标题刺入眼帘:
**【新声力量巡演南京站爆火!祁星林娜后台互动亲密,疑似恋情曝光?】**
下面配着几张抓拍图:祁星和林娜在后台走廊笑着说话,林娜的手似乎搭在祁星的手臂上;另一张是两人同坐一辆商务车离开,车窗里模糊的侧影靠得很近。照片角度刁钻,氛围暧昧。
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留下空落落的疼。安静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腕上。真是讽刺。她在这里,为了一个可能再也无法企及的梦想,承受着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煎熬;而他,在聚光灯下,和另一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制造着全民热议的绯闻。
手机震动,是林小满发来的,语气小心翼翼:【静儿,你看到新闻了吗?那绝对是炒作!祁星不是那种人!我帮你骂死那些乱写的营销号!】
安静没有回复。她关掉网页,点开音乐软件。置顶歌单里,依旧是祁星的那些歌,包括那首《对不起,但我不后悔认识你》。她戴上耳机,隔绝窗外的雨声,按下了播放键。他清澈有力的声音流淌出来,唱着真诚的歉意和对相遇的珍视。可此刻听来,每一个音符都像裹着蜜糖的针,扎在她心上。
她想起他出发前的那个雨夜,伞下靠近的体温,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他偷偷用助理手机发来的信息:【想你】。想起他在录音里哼唱的新旋律,说那是为她写的歌。这些曾经温暖她的点滴,在冰冷的绯闻照片和刺痛的伤情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信任的堤坝,在现实的洪流冲刷下,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痕。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巡演后台休息室,气氛却降至冰点。
“解释一下,祁星。”方翰把平板电脑重重拍在化妆台上,屏幕上正是他和林娜的“亲密”照片,“我有没有明确告诉过你,要配合宣传?和林娜互动,是增加话题度最快的方式!你倒好,彩排一结束就给我玩失踪?电话不接?助理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记者就在外面等着?”
祁星靠墙站着,脸色疲惫,眼底有血丝。他刚结束一场高强度的演出,汗水还没干透。他瞥了一眼那些被刻意解读的照片,语气压抑着烦躁:“方总,彩排后我去了福利院看孩子们,手机静音没注意。至于林娜,我们在后台走廊碰到,她问我下首歌的转音处理,前后说了不到三分钟。那几张照片,是角度问题。”
“角度问题?”方翰嗤笑一声,站起身,逼近祁星,“在娱乐圈,角度就是事实!观众只相信他们看到的!我不管你们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现在***已经起来了,热度很高!这正是我们要的效果!你要做的,就是配合!继续制造这种‘角度’!”
祁星猛地抬头,眼神锐利:“配合?怎么配合?继续让他们拍这种断章取义的照片?还是像你昨天要求的那样,在直播采访里暗示我和林娜‘互相欣赏’?方总,音乐才是重点!我不想靠这些炒作!”
“音乐?音乐也要有人听才行!”方翰的声音拔高,“你以为你的才华能支撑你走多远?没有曝光,没有话题,没有粉丝经济,你就是个酒吧驻唱的水平!我签你,不是让你来坚持你那套清高的!是让你来赚钱的!”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摔在祁星面前:“看看!因为你昨晚擅自改歌词,强调什么‘真实’、‘初心’,赞助商很不满意!觉得不够商业化,不够抓耳!他们要求下一场必须按原版唱!还有你的造型团队,对你拒绝染发、坚持戴回那个破耳钉的意见也很大!祁星,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身后是整个团队,是投资方!你要对合同负责!”
祁星看着那份标注着“赞助商反馈意见”的文件,又看看自己手腕上那个被造型师多次要求摘掉的、样式简单的船锚形状银手链——那是他十二岁生日时,周老师送的礼物。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窒息感攫住了他。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聚光灯是灼热的,舞台是喧闹的,音乐却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属于他自己。
他想念安静的琴房,想念他们一起创作时纯粹的音乐碰撞,想念她认真指出他结构问题时微微蹙起的眉头,想念那个雨后天台,她弹奏自己心底旋律时,月光般清澈又忧伤的模样。
他拿出那个备用手机,点开安静的头像。对话框里,他发过去的几条消息都石沉大海。最新一条是昨晚彩排前发的:【今天要唱我们写的《星与静》,想你。】 没有回复。他知道她手腕不好,知道她比赛压力大,但此刻,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快速打字:【安静,你还好吗?新闻是假的,别信。等我回来解释。】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最终却没有按下去。解释什么呢?照片是真的,即使内容是假的。他确实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炒作。疲惫和一种深重的自我厌弃感涌上来。他默默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字。
***
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安静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没有打伞。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瑟瑟发抖,却奇异地缓解了手腕的灼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论坛的帖子、周婷婷的窃笑、父亲失望的眼神、医生严肃的警告、祁星和林娜亲密的照片……所有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交织、放大。那个“完美优等生”的躯壳仿佛被这场暴雨彻底冲垮,露出了里面那个惶恐、脆弱、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的灵魂。
她想起祁星的话:“音乐是灵魂的呼吸。”可她的灵魂,此刻正被这冰冷的雨水和现实的泥沼淹没,无法呼吸。
“安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
安静茫然地抬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到父亲安教授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几步开外,他的司机开着车缓缓跟在后面。他的脸上没有关切,只有一种混合着惊愕和不悦的审视。
“你怎么回事?淋成这样?你的手腕还要不要了?”安教授的声音穿透雨声,带着惯有的严厉。
手腕?安静低头看了看自己裹着绷带、被雨水浸透的右手。是啊,她的手腕,她的钢琴,她的未来……这一切,似乎都要毁了。
“比赛……”她喃喃道,声音被雨水打得破碎不堪,“选拔赛……我失败了……”
安教授皱紧眉头,似乎并不意外,语气更加冷硬:“我早说过,不要分心!不要搞那些不三不四的合作!现在怎么样?为了个玩摇滚的,把自己的前途都搭进去了!值得吗?还不快上车!”
“不三不四?”安静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祁星的音乐不是不三不四!他比任何人都懂音乐的灵魂!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人,把一切都变得功利!变得肮脏!”
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她指着父亲,声音嘶哑而尖锐:“还有你!你只在乎你的面子!在乎我能不能拿奖!你问过我想弹什么吗?问过我的手有多疼吗?你根本不关心我!你只关心那个‘安教授的女儿’是不是足够完美!”
安教授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显然被女儿从未有过的激烈反抗震惊了:“安静!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安静歇斯底里地喊道,后退一步,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积水的路面上。剧痛从右手腕和手肘处传来,尖锐得让她眼前发黑。绷带瞬间被泥水染脏,手腕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安静!”安教授终于显露出一丝惊慌,冲上前想扶她。
“别碰我!”安静用尽力气甩开父亲的手,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但右手腕钻心的疼痛让她再次跌坐在地。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冰冷刺骨。手腕上的疼痛,心里的委屈、愤怒、绝望,还有对祁星那份被背叛的痛楚,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控制不住,在冰冷的雨水中,在父亲震惊而复杂的目光下,失声痛哭起来。
***
祁星是在赶往下一个城市的车上,接到了奶奶的电话。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背景里是嘈杂的雨声和救护车的鸣笛。
“星星……周老师……周老师他走了……”
手机从祁星手中滑落,掉在车厢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
周老师,他的音乐启蒙者,那个在他父母离异后,给了他音乐和温暖的老人,那个教会他“音乐是世界上最纯净的语言”的人……走了。
他茫然地看着车窗外飞逝的、被雨水模糊的风景。巨大的悲伤像黑洞一样吞噬着他。他想立刻回去,回到那个小小的县城,回到周老师身边。他需要告别。
“停车!”祁星突然对司机吼道。
司机吓了一跳,从后视镜看向方翰。方翰皱紧眉头:“祁星,冷静点。我知道你难过,但我们马上要到机场了,今晚在杭州的演出不能耽误!合约……”
“我说停车!”祁星猛地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方翰,那眼神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暴戾和绝望,“我要回去!现在!立刻!”
方翰被他眼中的疯狂震慑了一瞬,但立刻恢复了商人的冷酷:“祁星!你签了合同!违约的后果你承担不起!想想你的前途!想想……”
“去他妈的前途!去他妈的合同!”祁星一拳砸在车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指关节瞬间破皮流血,“周老师死了!他死了!你懂不懂?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没有他,我根本不会站在什么***舞台上!让我下车!”
司机被吓得一脚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猛地停住。
方翰脸色铁青,厉声道:“拦住他!”
坐在祁星旁边的助理和造型师下意识地伸手想按住他。祁星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两人的钳制,一把拉开车门,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但他毫不在意。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周老师身边!
他一边在雨中狂奔,一边徒劳地翻找着手机,想订最快的机票,想联系奶奶,想……想听到安静的声音。在这个世界崩塌的时刻,他疯狂地想念她。只有她的存在,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吞噬。
他找到一个公交站台的雨棚,哆嗦着拿出那个备用手机,屏幕被雨水打湿。他颤抖着拨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忙音,每一声都敲打在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无人接听。
他又拨了一次,依旧无人接听。
祁星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广告牌上,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疯狂流淌。手机从手中滑落,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屏幕碎裂开来,如同他此刻的心。巨大的悲伤、孤独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将他彻底淹没。他慢慢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在空无一人的雨夜公交站,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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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冲刷着上海的街道,也冲刷着不同城市里,两个年轻人破碎的世界。
安静蜷缩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右手腕打着石膏,***的作用让她昏昏沉沉,但心里的空洞比手腕的疼痛更清晰。父亲沉默地坐在旁边,脸色阴沉。
祁星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站在小县城的殡仪馆门外,看着里面昏黄的灯光,里面躺着他音乐生命的起点。手机屏幕碎裂,再也无法拨通那个他此刻最渴望听到的声音。
音乐盛典的光环早已褪去,留下的是现实的泥泞和冰冷的断弦。骤雨之中,梦想、信任、还有那尚未清晰言明的爱意,似乎都已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前路迷茫,只剩下断弦的余音,在风雨中凄惶地回响。
小说《星耀之夏》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