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只持续了三息。
赵嬷嬷最先反应过来,她眼里的精光几乎要化为实质。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你…你这是跟谁学的?”她的声音都在抖。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教坊司舞姬能达到的水准了。
红菱的《醉春风》是术,是取悦人的技巧。
而我跳的《惊鸿》,是道,是能镇住场子的气魄。
孰高孰下,一目了然。
我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以前跟着一位老嬷嬷学过几天。”
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说辞,天衣无缝。
赵嬷嬷深吸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我很久。
最后,她一拍手掌,对着所有人宣布:
“这次御前献舞,就由灵枢主跳《惊鸿》,红菱…你跳开场的《百花引》。”
《百花引》是暖场舞,一群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台上转圈圈,谁也记不住谁的脸。
让头牌去跳这个,跟打脸没什么区别。
红菱的脸色瞬间从白变成了青,又从青变成了紫。
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恨不得在我身上扎出几个窟窿。
“嬷嬷!”她尖叫起来,“我不服!她一个新来的,凭什么?这《惊鸿》听都没听过,万一在御前演砸了,我们整个教坊司都得跟着掉脑袋!”
赵嬷嬷的脸沉了下来。
“我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疑了?”
“我…”红菱还想说什么,但对上赵嬷嬷冰冷的眼神,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恶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我懂。
——你给我等着。
我当然会等着。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红菱没有再搞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动作。
她对我笑,笑得比谁都亲切。
路过我身边,会“不小心”撞我一下,然后紧张地扶住我,关切地问:“妹妹没事吧?都怪姐姐不小心。”
我练舞渴了,她会第一时间递上水囊,笑意盈盈:“妹妹辛苦了,快喝口水润润嗓子。”
那水囊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杏仁味。
我笑着接过来,说声“谢谢姐姐”,然后趁她不注意,把水倒进了窗外的花盆里。
那盆长得最好的杜鹃,第二天就蔫了。
她开始捧杀我。
逢人就夸我舞跳得如何超凡脱俗,说自己是如何自愧不如。
“灵枢妹妹才是我们教坊司的未来,我啊,老了,该让位了。”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比谁都低。
一时间,教坊司里所有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那些原本嫉妒红菱的人,现在开始同情她。
而那些原本就巴结她的人,更是把我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我在教坊司,成了一个孤岛。
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跟我同桌吃饭。
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寂静。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那支《惊鸿》上。
这支舞,我需要一个核心道具。
一把伞。
不是普通的油纸伞,而是用轻薄的湖州白绸做伞面,用南海紫竹做伞骨的绸伞。
伞面要大,展开时能遮住半个身子。
伞骨要韧,能承受住快速的开合旋转。
我把要求画成图样,交给了赵嬷嬷。
赵嬷嬷看了,眉头拧成了疙瘩。
“要求这么高?工期又这么紧,去哪儿给你找这些材料?”
我轻声说:“这支舞,成败全在这把伞上。伞若不好,舞就没有魂。”
赵嬷嬷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咬咬牙:“行,我去给你办!”
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知道这次投资如果成功了,回报有多大。
三天后,一把完美的绸伞送到了我手里。
伞面洁白如雪,光滑得像初生婴儿的皮肤。
伞骨纤细而坚韧,握在手里,能感觉到一股生命的弹力。
我试着打开,合上。
“哗”的一声,干净利落,带着风声。
我爱不释手。
这把伞,就是我在台上的战袍,是我的剑。
我每天抱着它,吃饭抱着,睡觉也放在枕边。
红菱看见了,眼睛里闪过一丝嫉妒和怨毒。
她笑着走过来,想伸手摸一摸。
“妹妹的伞真漂亮,让姐姐开开眼?”
我侧身躲过她的手,把伞抱得更紧了。
“姐姐,这伞娇贵,沾不得人气。”
我第一次,正面拒绝了她。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里翻涌的杀意。
我心里清楚,她快要忍不住了。
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是***一击,要将我彻底毁掉。
我等着。
我甚至有些期待。
离御前献舞还有三天。
赵嬷嬷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反复叮嘱我各种宫里的规矩。
“千万不能抬头直视圣上和贵人,舞毕了就要立刻跪下,不能有丝毫差池,知道吗?”
“灵枢记下了。”
“还有,这次安南王世子也在,听说他性子阴晴不定,你千万别冲撞了他。”
安南王世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是。”
从赵嬷嬷房里出来,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有些事,真是躲都躲不掉。
我回到练舞场,准备做最后的练习。
红菱和几个舞姬也在。
她看见我,又挂上了那副亲切的笑容。
“妹妹来了?快练吧,我们正好歇歇,给你腾地方。”
她带着人坐到一旁,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眼睛却像鹰一样盯着我。
我没理会她们,深吸一口气,开始起舞。
绸伞在我的手中,时而如盾,时而如云,时而如绽放的白莲。
人与伞,几乎融为一体。
我沉浸在舞蹈中,忘了周围的一切。
直到最后一个动作,我将伞旋向空中,再稳稳接住。
完美的收尾。
我睁开眼,对上了红菱那双复杂的眼睛。
她站起来,带头鼓掌。
“妹妹跳得真好,姐姐我真是开了眼了。”
她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我的伞上。
“妹妹,你这伞能不能借姐姐看看?我保证,就看一眼,绝不弄坏。”
她的语气很诚恳,眼神里带着一丝祈求。
我知道,这是鸿门宴。
但我没法拒绝。
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我连这点“姐妹情谊”都不给,那我就是不识抬举,孤高清傲。
我沉默了一下,把伞递了过去。
“姐姐请看。”
红菱如获至宝地接过伞,小心翼翼地打开。
“真是好东西啊…”她赞叹着,手指在光滑的绸面上轻轻滑过。
她身边的人也都围了上来,啧啧称奇。
就在这时,红忽然“哎呀”一声,手一滑。
那把伞,直直地朝着地上掉下去。
我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就要去接。
但已经晚了。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那是伞骨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