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皮，是个拉黄包车的。

在上海这地界，想活下去，就得把腰弯得比别人低，把腿迈得比别人快。每天从十六铺码头到霞飞路，再从霞飞路到百乐门，我这两条腿就是我吃饭的家伙。

那天日头毒，柏油路都快晒化了，街上没什么人。我把车停在路边，拿块破布擦着车把手上的汗，心里盘算着晚上是吃碗阳春面还是啃两个饼。

“师傅，走吗？”

声音清清冷冷的，不像这天气。我一抬头，是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贴身的旗袍，不是绸缎的，是那种带点暗纹的布料，颜色是深的，像晚上的江水。头发盘着，一丝不乱。脸上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看着我。

我赶紧站直了身子，把布往腰里一掖。“走，**，您去哪儿？”

她没立马说话，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从我打着赤膊的上身，到我脚上那双磨破了边的草鞋。她的眼神不带什么瞧不起，就是看，看得你心里发毛。

“去……福开森路。”她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没什么起伏。

福开森路，那是法租界里的富人区。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可是个大活儿。

“好嘞，您坐稳了。”我把车把往下一压，让她方便上车。

她坐上来，身子坐得笔直，两只手放在腿上，手里捏着个小皮包。

我深吸一口气，把车拉起来。车轮子“格当嘚——”一响，稳稳当当上了路。这车是我吃饭的家伙，轴承里都是上的好油，拉起来不费劲。

路不近，我得省着力气。我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后背上的汗珠子刚冒出来，就被风吹干了。

车里头很安静，只有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和我的喘气声。

我心里琢磨，这女人不像一般的富家太太。富家太太们出门，不是叽叽喳喳嫌天热，就是抱怨路上颠。她倒好，一句话没有，跟个木头人似的。

快到福开森路的时候，路边法国梧桐的影子拉得老长。

“师傅。”她突然出声。

“哎，**，您说。”我赶紧应着。

“你拉车多久了？”

“快五年了。”

“上海的路，都熟？”

“熟，门儿清。您就是闭着眼说个门牌号，我都能给您拉到地方。”我有点吹牛，但也是实话。

她没接话，又安静了。

车子拐进福死开森路，两边的洋房一栋比一栋气派。

“就在前面那棵槐树下停。”她指了指。

我把车停稳，擦了把汗。“**，到了。”

她没动，还是坐着。我有点纳闷，回头看她。

她从那个小皮包里拿出一卷钱，不是一张一张的，是用纸带捆着的一小卷法币，看着就不少。

“车钱。”她递过来。

我心里一跳，这太多了。“**，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只好接过来，捏在手里，心里发烫。

她还是没下车，从皮包里又拿出一个信封，很薄，***的牛皮纸信封。

“这个，你拿着。”

我愣住了。“**，这是……”

“我忘了带东西。”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钩子，“你帮我送一趟，送到和平饭店，交给一个穿灰色西装，手里拿着《良友》画报的人。你就跟他说一句话。”

“什么话？”我脑子有点懵。

“就说：‘今晚的月亮，没有十六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话听着不对劲。在上海滩混，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我心里有数。这话里的道道，太多了。

我捏着那信封，像捏着一块烙铁。“**，这……我就是个拉车的，这种事……”

“这封信，比你那卷钱重要。”她打断我，“也比你的命重要。”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树影下忽明忽暗。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大漩涡里，想跑都跑不掉。

奈何，我接了她的钱。

奈何，我听了她的话。

奈-何-啊！我一个拉车的，怎么就碰上这种事了呢？我娘要是知道，得从坟里爬出来骂我。我爹死得早，我娘拉扯我大，临死前就一句话：“陈皮，好好活着。”

可现在，我手里的这封信，让我觉得“好好活着”这四个字，离我越来越远了。

她看我没说话，嘴角好像弯了一下，但又马上收回去了。“送到，你以后就不愁吃穿。送不到……”

她没说下去，但是那眼神，比刀子还冷。

她下了车，旗袍的下摆在风里飘了一下，人就那么走了，没回头。

我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一卷钱，一个信封，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去，还是不去？

钱是好东西，能让我吃上肉，换双新鞋。但这信，不是好东西。

我把钱揣进怀里，又把信拿起来对着太阳看。看不出什么名堂。

我咬了咬牙。

***！富贵险中求！

我拉起车，调转车头，往和平饭田的方向跑去。这一次，我拉得飞快，车轮子在马路上“格挣挣的”响，好像催命一样。